的旅人跋涉到了尽头。然而我不是。我恰恰是一名和他一样的作者,是吃同一碗饭的同行。陈白驹痛苦地闭上眼睛。
那些打定主意来尼侬家混吃混喝的,此刻和陈白驹一样痛苦。今天来的恰恰都是些诗人或小说家。所幸没来什么以领养和占有新人为己任、就像是生意人的职业批评家,要不然他还不得大喊大叫,将这一可怕的消息满大街地宣布:天才!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最为欠缺的天才诞生了!毋庸置疑!他们面面相觑,就像一群贼,心怀鬼胎地围在一起。他们关心的不是对方的前途(那是毫无疑问的),而是自己因此要被大幅削减的影响力。
他们感觉自己一下子被置身于无足轻重的位置。牛爆了、实在是牛爆了、简直是牛炸天,他们仿佛听见别人一边这样称赞年轻人一边疯狂地朝其涌去,而他们只是被当作一名被问路(请问年轻的大师在不在这儿)的圈内人(就像在传言中,文学青年纷纷涌入陕西省作协,向尚不知名的陈忠实打听路遥在哪间屋子)。用不了多久,普天下流传的都将是年轻人的名字,传唱的也是他的文字,他将盖过余华、莫言、高行健、哈金、阿城、耶利内克、凯尔泰斯伊姆雷、布勒东、科塔萨尔、凯鲁亚克、巴尔加斯略··246萨、雷蒙德卡佛、耶茨、麦克尤恩、波拉尼奥、乔治奥威尔这些可疑的··名字,混进奈保尔、吉卜林、马尔克斯、胡安鲁尔福、弗兰纳里奥康··纳、巴别尔、霍桑、坡、菲茨杰拉德、梅里美及卡夫卡的序列,不,这还满足不了他的野心,也满足不了那些批评家的胃口,说真的,就是将他保送进雨果、福楼拜、塞万提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歌德、斯丹达尔、莎士比亚、但丁这样的巨匠体系也不为过,他们拥有共同的特点,就是在高度上极度接近上帝,又在广度上覆盖整个人类。这并非没有可能,毕竟你还没找到它有哪一点不像名著的地方,你还没找到它有哪块地方显得不结实(关于它是不是一部只是带来短暂阅读快感的伪经典,他们已做过多次检测。对他们这些有皮有脸的人来说,最怕的就是在冲动之下将赞语送出去,然后眼瞧着它每日减色几分,最终露出贫瘠的本来面目来。往昔,他们总是在受邀看过电影的首映式后,未加反刍便妄加赞唱,反而让那些后知后觉的观众笑掉大牙。有一次他们在醉酒后盛赞一篇据说是由一匹文坛黑马写出的代表作,酒醒后便后悔无及,后得知那果然是好事之徒在测试一种叫“小学生作文速成”的写作软件。其实检测一部作品是不是尖货很简单,就是闭上眼睛想今天后或者几个月后自己还会不会这样激动。只要这样冷漠地等待一会儿,那原本可疑的作品就会把持不住,露出自己的平庸来。现在他们反复计算,确信自己的判断并没有受到冲动或狂躁的影响,它就是要比《白鹿原》《围城》好上几倍)。这会儿,从孤独的公园椅那边传来试图起身的响动,想起身然而未遂,又坐回去了。年轻人诡异地笑了一下,抬起眼茫然地望了眼天花板,然后继续一动不动,悲伤地坐在那儿。陈白驹为此打了一个寒噤。他想到自己迟早是要与对方再次打照面的。自己是要重新去面对他的。这回去面对他,情形将发生根本的转变:他不再是那傲慢的文学圈的看守,而仅仅只是一名给大师提鞋都不配的羞惭的门外汉。他无法想象自己将怎样去掩饰那现在就已经到来的耳赤面红以及低眉顺眼。他感到口干喉燥。他不怎么敢总是去瞧那坐在角落的作者。他心态复杂地感受着这样一个又贫寒又伟大的人,感受着他由很差的身体所传导出来的囫囵的呼吸声,不敢相信自己与对方竟然同处一室,紧张得像一名歌星的粉丝。而对方呢,正像被泥壳包裹的皮蛋或者塑料薄膜覆盖的树木,还不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还不知道自己是这世上247最为罕见的人物之一,是神呢。他(那年轻人)正半是羞惭半是赌气(赌气是为着提前迎接他们的奚落)地坐在那儿,并不清楚,作为阅读者之一的陈白驹,此时心里正大片大片地淌血呢,而自己作为翱翔于天空的巨翅鸟,早已用阴影遮蔽了他们原本安然享受的暖暖阳光。他还在紧张地、忐忑地、惴惴不安地,然而又控制得很好地等待来自他们可能是差评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