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赫留朵夫要求管家把奶牛放还,他自己又走到花园里去把自己的思想推敲成熟,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推敲的了。现在依他看来,一切事情都明明白白,因此他止不住地惊讶,不知道这么清楚明白的事情人们怎么会没有看出来,他自己怎么也很久都没有看出来。
“民众正在接连不断地死亡,他们对自己亲人的死亡已经见惯不惊,在民众中间已经形成一些适应这种死亡的生活方式,这就是听任儿童纷纷夭折,让妇女担负力不胜任的工作,容忍食品普遍不足,特别是不给老年人东西吃。于是民众渐渐麻木,以致落到这样的一种状况里来:他们自己已经看不见这种状况的种种惨痛,也不抱怨这种状况了。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认为这种状况是自然的,是理应如此的。”可此时此刻聂赫留朵夫已恍然大悟,猛然惊醒,依现在的他看来,事情如同白昼一样地明白:民众贫困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民众的土地都被地主们夺去了,但民众只有依靠土地才能养家糊口。对于土地是民众的命根子这一点,民众自己有痛切的感受,而且经常说出来。同时,事情十分清楚:孩子们和老人们所以纷纷死亡,是因为他们没有牛奶喝。其所以没有牛奶喝,是因为他们没有土地来放牧牲口、收割粮食和干草。事情昭然若揭:民众的全部灾难,或者至少是民众灾难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不在他们的手里,却在那些玩转土地所有权、依赖这些民众的劳动维持奢侈生活的人手里。土地对民众来说是极其迫切需要的,因为缺了土地人们就会饿死,而土地也正是由这些被弄到赤贫状态、濒临饿死边缘的人们耕种的,结果呢,从地里打下来的粮食却拿到国外去出售,好让地主们去买帽子、手杖、马车、青铜工艺品等。现在这一真相他已看得十分清楚,犹如他十分明白另一个道理:如果把许多马关在一道围墙里,那些马吃完脚下所有的青草后,就会消瘦,就会纷纷饿死,除非让它们有可能使用土地,让它们能够在土地上找到饲料……这真是可怕,万万不可以再继续下去,也不应该再继续下去。务必要想出一些办法来使得这种情形不再存在,或者至少让自己能独善其身,不再参与其事才行。“我一定会找到这些办法。”他在附近一条桦树覆盖的小径上走来走去,思索着。“在诸学术团体里,在各色政府机构里,在各种报纸上,我们反复讨论民众贫困的原因和提高民众生活水平的办法,然而单单没有谈到唯一可靠的、必然提高民众生活的办法,那就是停止从民众手里夺取他们所不可缺少的土地。”于是他清楚地想起亨利·乔治[2]的基本原理,想起以前他对那种原理的钦佩,想到他居然把这些原理忘得一干二净,不由得感到惊讶。“土地是不可以成为私有制的对象的,它不可以成为买卖的对象,如同水、空气、阳光一样。一切人,对于土地,对于土地给予人们的种种好处,都有同等的权利。”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他想起在库兹明斯科耶处置土地的办法,就感到羞愧。他在欺骗自己。他明知人不可以拥有土地的所有权,却又认可他自己享有这种权利。他把土地的一部分收益送给农民,可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他知道他对土地的任何收益都是没有享用的权利的。现在他不打算这样做,他要改变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的做法。他就在他的头脑里拟出一个方案,大意是把土地交给农民,收取租金,然后把租金定为那些农民的财产,由他们支配,用来缴纳税款,并且用在村社的事业上。这不是Singletax[3],然而这总算是在现行制度下最有可能做到的接近单一税的办法。不过主要的是他放弃了他享有的土地所有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