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大学录取通知书,沉甸甸的终于落在田家驹手上。他把通知书对地上一摆,朝它拜了三拜,在地上翻了三个斤斗。
现在,他一身轻松,要飞起来了,要飞入灿烂的未来了。但真要离开这个地方,反而生出一些惆怅和留恋。闭眼一想,青山绿水,高岭平畴,还有那些杨梅树,都浮现在眼前。熟悉又陌生,亲近又遥远。甚至那位黄条脸的场长,也显得不怎么可恶了,他经常咳嗽吐血,也值得有些同情了。
能送的衣物和农具,都分送给社员们,连两块肥皂也被强行塞给了根胜那矮汉子。田家驹想不起有什么可以送给李豆。这一段很忙,他很少见到她。有一次,好像是在供销社门前碰到她,她瞥了他一眼,就匆匆去了茶叶收购站。还有一次,他在茶场碰到她,刚刚互相招呼,他就被几个知青伙计缠着去打酒请客。待他喝得头重脚轻地出来,再也没见到她的人影。
他清理画稿的时候,看见了纸上的小豆子,看见了她脖子的一颗痣,像颗黑豆。他记得自己画这颗痣的时候笑了。小豆子当时说:痣有什么好笑呢?这是她的记号。“要是我以后丢失了,你就记住这颗黑豆子,四处打锣来找我。”
他哼着歌,心里却有点慌,不知道见到那颗黑痣时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但他真正见到黑痣,才发现刚才完全估计错了。生活中没有那么多诗意,一切平平如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小豆子正在烘房里值夜班。这里热气腾腾,飘着浓烈的茶香,几乎遮去了昏黄的灯光。马达皮带哒哒地响着,震动着地面,带动着十几台杀青机和揉茶机不停地旋转。男女忙碌匆匆,人影晃动。找了好半天,他才发现小豆子在灶口加煤。她穿一件旧棉袄,全身显得臃肿肥大,满手和满身都是黑黑煤灰,让人难以辨认。如果不是认出她炉火前映红的脸庞,认出她眼中金色的闪光,田家驹完全可能把她当成哪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