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 & 莱尼
一天下午——K. 正赶着在邮局关门前处理信件,忙得不可开交——K. 的叔叔卡尔来了,他是个来自乡下的小地主,从两个正在运送文件的工人之间挤进了房间。K. 看到了这一幕,却没有像前段时间想到叔叔要来时那样惊慌失措。他知道叔叔会来,差不多一个月前就确定了这件事。甚至在那时,他就想象到了叔叔来的情形,现在叔叔出现在面前:有点驼背,左手拿着压扁了的巴拿马帽,远远地就向他伸出了右手,着急而不顾一切地把手伸过桌子,所有挡住他路的东西都会被撞翻。叔叔总是很匆忙,他被一种不幸的想法所驱使,总是想在他一天的首都之行里办完所有他计划好的事,而且还不能错过任何可能的闲谈、生意或者乐子。作为他从前的被监护人,K. 很感激他,总是尽一切可能帮他,甚至还让叔叔在自己那里过夜。“来自乡间的幽灵”, K. 这样称呼他。
简短问候之后——K. 邀请他在靠背椅上坐下,他甚至还没坐下——就立即要求和K. 私下交谈。“这是必须的,”他说,大口地喘着气,“不然我不能安心。”K. 立即让工人们离开了房间,并指示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听到了什么,约瑟夫?”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叔叔大声说。他直接坐在了桌子上,看也不看就把各种文件垫在屁股下,以便坐得更稳。K. 沉默着,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是,既然已经从这繁重的工作中解脱了出来,他就立刻陷入了一种愉快的慵懒,他透过窗户,看着对面的街道,从他的座位上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三角形部分,一堵光秃秃的墙夹在两个商店的橱窗之间。“你看窗外!”叔叔叫道,举起了手臂,“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约瑟夫,回答我!那件事是真的吗?难道是真的?”“亲爱的叔叔,”K. 说,把自己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拽了出来,“我根本不知道你找我是要干什么。”“约瑟夫,”叔叔警告地说道,“据我所知,你一直都只说真话。我应该把你的最后一句话看作一个坏兆头吗?”“我隐约猜到了你想问什么,”K. 顺从地说,“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的审判。”“是这样的,”叔叔回答说,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是听说了你审判的事。”“从谁那儿听说的?”K. 问道。“埃尔娜给我写了信,”叔叔说,“毕竟她和你没什么交往,恐怕你也不怎么关心她;尽管如此,她还是听说了。今天我收到了她的信,马上就赶过来了。也没什么别的原因,但这个原因应该已经足够了。我可以给你读读信中和你有关的部分。”他从钱包里拿出那封信,“就是这里。她写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约瑟夫了;上周我去了一次银行,但是约瑟夫很忙,我就没见到他;我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来不得不回家,因为我还有钢琴课。我本想和他谈谈,也许下次会有机会吧。我生日[6]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大盒巧克力,非常贴心周到。当时我忘了给你写信,现在你问我,我才想起来。你们也知道,巧克力在寄宿家庭里马上就会被吃光,一旦大家发现有人送了巧克力来,立刻就会把它一扫而光。但关于约瑟夫,我还想告诉你们一些别的事。正如我所提到的,我没能在银行见到他,因为他正在和一位先生谈判。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后,我问了一个杂工,他们的谈判是否还得持续很长时间。他说,很可能是这样,因为他们的谈话很可能涉及针对总监先生的审判。我问他是什么样的审判,他是不是搞错了,但他说他没搞错,就是一次审判,而且是一次严重的审判,其他的他就不知道了。他自己也想帮助总监先生,因为他是一位善良公正的绅士,但他不知道如何开始,他只希望一些很有影响力的大人物能帮助他。他相信肯定会有人帮忙的,而且事情最后会有一个好结局,但就目前的情况,从总监先生的情绪中可以判断,事情不太妙。我当然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意义,也试图去安抚这个头脑简单的杂工,禁止他向别人说起这些,我认为他说的整件事都是无稽之谈。不过,亲爱的父亲,你下次过来时最好跟进一下这件事,也许您更容易打听到一些细节,如果真有必要,还可以通过你那些有影响力的熟人帮帮忙。但如果没有必要,这倒是最有可能的,那你至少在不久的将来,还能给你女儿一个拥抱你的机会,她会非常高兴。’——真是个好孩子。”叔叔念完信后一边说,一边擦去了眼里的泪水。K. 点了点头,由于最近的各种杂事太多,他完全把埃尔娜忘了,他甚至忘记了她的生日,而巧克力的故事显然是她为了在叔叔婶婶面前维护他而编造的。这太让人感动了,即使他从现在开始定期给她送戏票,也不够报答她的心意,但他觉得现在去寄宿学校看她不合适,和一个十八岁的文理学校的小姑娘谈这些也不合适。“那你现在怎么说?”叔叔问,这封信使他忘记了一切焦虑和兴奋,他似乎还想再念一遍。“是的,叔叔,”K. 说,“这是真的。”“真的?”叔叔喊道,“什么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是什么样的审判?不会是刑事案件吧?”“是刑事案件。”K. 回答说。“那你就安安静静坐在这里,任凭身上背着刑事案件吗?”叔叔喊道,声音越来越大。“我越平静,对结果就越有利,”K. 疲惫地说道,“别担心。”“这怎么能让我放心呢!”叔叔叫道,“约瑟夫,亲爱的约瑟夫,想想你自己,想想你的亲戚,想想我们的名声!你一直以来都是我们的骄傲,可不要成为我们的耻辱啊!你这个态度我看要不得。”他歪头看着K. ,“没有一个无辜的被告会有这样的表现——如果他还有理智的话。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帮你。是和银行有关吗?”“不是,”K. 说着,站了起来,“你说话太大声了,亲爱的叔叔;杂工可能正站在门口听呢。这让我不太舒服。我们最好离开,另找个地方谈。然后我会尽可能地回答你的所有问题。我很明白,我应该跟家人们解释清楚一切。”“对!”叔叔叫道,“太对了!那就快点吧,约瑟夫,快点!”“我还得把几个任务交代一下。”K. 说,打电话叫了他的助手进来。助手很快就到了。叔叔激动之余,挥手示意助手,表示是K. 找的他,但这一点其实无须再说。K. 站在办公桌前,举着一些文件轻声向这位年轻人解释,今天他不在的时候还要做什么。助手冷静而认真地听着,K. 的叔叔站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紧张地咬着嘴唇,却又不听他说话,这让K. 心神不宁。然后他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时而在窗前或画前停下,时而发出各种感叹,如:“我完全无法理解!”或“现在快告诉我,那件事会是什么结果!”年轻的助手装作没有注意到这些,平静地听完了K. 的命令,记下了一些要点,然后向K. 和他的叔叔鞠了个躬就走了(而K. 的叔叔刚好背对着他,看着窗外,正用手来回把窗帘揉成一团)。门还没关上,叔叔就大声喊:“这个木偶终于走了,现在我们也走吧。终于能走了!”他们到了前厅,这儿站着许多官员和杂工,而副经理也刚好穿过前厅。不幸的是,K. 没办法阻止叔叔询问审判的情况。“约瑟夫,”叔叔开始了,丝毫没注意到K. 正微微弯身回应旁人的鞠躬问候,“现在坦率地告诉我审判是怎么回事吧。”K. 说了一些套话含糊了过去,还笑了一下,直到上了楼梯,他才向叔叔解释,他不希望在人们面前袒露这件事。“这没错,”叔叔说,“那咱们现在谈谈吧。”他低着头,匆匆忙忙地狠抽了几口雪茄,等着K. 回话。“最重要的是,叔叔,”K. 说,“这根本就不是普通法庭的审判。”“那就很严重了。”叔叔说。“怎么会呢?”K. 说,看了看叔叔。“我是说,这件事挺严重的。”叔叔重复道。他们站在通向街道的台阶上,门房似乎在听。K. 把叔叔拉了下来,很快两人就融入了街上拥挤的人潮。叔叔挽着K. 的手臂,不再急切地问起审判的事了;他们沉默地往前走了一阵。“但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呢?”叔叔最后问,突然停了下来,走在他后面的人都吓了一跳,急忙躲开。“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突然出现,他们应该已经准备很久了,一定有些预兆,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你知道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我毕竟还是你的监护人,直到今天我还为此自豪。我现在还会尽力帮你,只是现在审判已经开始了,帮忙会非常困难。但无论如何,现在你最好休息一下,到我们乡下住一阵,就当度假了。我看出来你也瘦了。在乡下你也能养壮一些,这些都有好处,之后肯定还有很让你劳累紧张的事呢。但除此之外,你能摆脱掉法院那些事。在这儿,他们拥有一切你能想到的权力手段,必要时,他们自然会随意使用这些手段来对付你;但在乡下,他们要找你,首先得派人过去,或者试图靠写信、拍电报、打电话来对你施加影响。这样效果自然就削弱了,虽然不能让你完全自由,却也能让你松口气。”“他们或许会禁止我离开。”K. 说,叔叔的话把他带入了那些人的思考方式中。“我不认为他们会这样做,”叔叔若有所思地说,“你的离开对他们的权力并无损害。”“我以为,”K. 说着挽住了叔叔的胳膊继续走,不让他停下来,“我以为你会比我更不在乎这些,想不到你现在却把事情看得这么严重。”“约瑟夫,”叔叔喊道,想从他身边挣脱开,以便能够站稳,但K. 不让他这么做,“你变了,你之前总有敏锐正确的判断力,而现在这关口你却丢失了它。你想输掉这场审判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你的人生彻底毁了。你所有的亲戚都会被拖下水,或者至少也都将颜面扫地。约瑟夫,振作起来。你的冷漠简直让我发疯。看着你,我就会想起那句谚语:‘这样的官司,不打已经输了。’”“亲爱的叔叔,”K. 说,“激动是无用的,虽说这是你的情绪,但也会影响到我。激动不能打赢官司;还是让我的实际经验发挥点作用吧,就像我对待你一样,即使你的经验让我吃惊,我还是十分看重它们。你说全家都会受到这次审判的影响——就我而言,我完全不能理解,但这是次要的问题——我很乐意全听你的,只有去乡下住这件事我不同意,即使是站在你的角度也不太好,这意味着逃亡,也像是承认自己有罪。此外,虽然我在这儿更容易被监控,但我也可以自己推动这件事的发展。”“这倒是,”叔叔换了一种语气,好像他们终于彼此亲近了,“我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是觉得你要是留在这里,你的冷淡会让事情更糟,所以最好由我来替你处理这件事。但如果你想自己全力以赴地面对,这当然更好。”“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一致,”K. 说,“现在你有什么建议,我应该先做什么?”“我还得考虑一下,”叔叔说,“你也想一想,我现在已经在乡下住了快二十年了,中间没干过别的,所以在这种事情上的觉察力也有所下降,与这里各种能人的关系自然而然也有些疏远。在乡下,我像封闭了自己一样,这你也是知道的。但现在你遇到了这种事情,住在乡下就不那么好了。而且你的事对我来说也是出乎意料的,尽管在收到埃尔娜的信后,我已经有所怀疑,但直到今天看到你的神色,我才确信无疑。但这些都无关紧要,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浪费时间。”他说着话,就踮起脚尖,招来了一辆出租车,一边大声告诉司机地址,一边拉着身后的K. 钻进了车里。“我们现在去胡尔德律师家,”他说,“他是我的同学。你也知道这个名字吧?不知道吗?这倒奇怪了。作为穷人的律师,他的声誉很好。我对他的为人非常信任。”“你做的我都同意。”K. 说,尽管他觉得叔叔处理这件事太过匆忙紧迫,使他有些不适。作为被告去找一个给穷人辩护的律师,总归不是很愉快。“我不知道,”K. 说,“这种案子也能咨询律师?”“当然,”叔叔说,“这是自然的。为什么不呢?现在告诉我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事吧,让我也能充分了解了解情况。”K. 立即讲了起来,没有任何隐瞒;他的完全坦率也是一种抗议,抗议他叔叔认为这次审判是奇耻大辱。他只提了一次毕尔斯特娜小姐的名字,而且是快速带过,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坦诚,因为毕尔斯特娜小姐与他的案子毫无关系。K. 一边讲,一边从窗户往外看,发现他们正好接近法院办公室所在的那个郊区了,他让叔叔留意这个地方,可是,叔叔对这个巧合并没什么反应。车子在一栋黑乎乎的房子前停了下来。叔叔按了一楼第一道门的门铃。在他们等门开的时候,叔叔笑得露出了牙齿,低声说:“八点了,寻常的访客不会这时来。不过,胡尔德不会记恨我。”突然,在门上的窥视窗里,出现了两只大而黑的眼睛,盯着两位客人看了一会儿,就消失了;但门并没打开。叔叔和K. 互相确认了一下,他们确实看到了一双眼睛。“也许是个新来的女仆,害怕陌生人吧。”叔叔说,再次敲了敲门。那双眼睛又出现了,看上去十分悲伤,但也许那只是一种幻觉,是没加罩子的煤气灯造成的。那灯就挂在他们头顶,咝咝地燃烧着,却只发出了微弱的光。“开门,”叔叔一边大声喊一边用拳头捶门,“我们是律师先生的朋友!”“律师先生病了。”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低声说。在小通道的另一头,站着一位身穿睡衣的先生,用极轻的声音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叔叔因为等得太久而生气,他猛地转过身来,大声喊:“生病了?您说他病了?”他几乎是略带威胁地走向他,仿佛这位先生就是疾病似的。“门已经打开了。”这位先生说,他指了指律师的门,拢了拢他的睡袍就消失了。门真的打开了,一个年轻女孩——K. 认出了那双黑色、微凸的眼睛——正穿着白色长围裙站在前厅里,手里拿着一支蜡烛。“下次请您早点开门!”叔叔招呼也没打就对着她这么说,女孩则稍微行了个屈膝礼。“来吧,约瑟夫。”他接着对K. 说,K. 很不情愿地往女孩那儿挪了挪。看到叔叔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匆匆走向一扇门之后,女孩说:“律师先生病了。”K. 还死死地盯着这个女孩,而她已经转身再次堵住了公寓的门;她有一张像洋娃娃一般圆润的脸,不仅苍白的脸颊和下巴是圆的,连太阳穴和额头的边缘也毫无棱角。“约瑟夫!”叔叔又喊道,接着又问女孩,“是心脏的问题吗?”“我想是的。”女孩回答道,她趁机拿着蜡烛走在前面,打开了房间的门。在房间里的一个烛光还没有照到的角落,一张留着长胡子的脸从床上抬了起来。“莱尼,是谁来了?”律师问道,他被烛光照得看不清来人。“是阿尔伯特,你的老朋友。”叔叔说。“啊,阿尔伯特。”律师说着,他又向后躺倒在了垫子上,好像面对这位访客并不需要佯装坚强似的。“事情真的这么糟糕吗?”叔叔问道,在床边坐下,“我不相信。只不过是你心脏病暂时发作了,很快就会过去的。”“也许吧,”律师轻声说,“但这次比以往都糟糕。我呼吸沉重,根本睡不着觉,每天都没力气。”“原来是这样,”叔叔说着,用他的大手把巴拿马帽子紧紧地按在膝盖上,“这真是坏消息。顺便问一下,有人照顾你吗?这屋子这么悲凉,还暗沉沉的。距离我上次来这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那时似乎气氛更欢快。你的这位小护工看起来也不是很活泼,或者她是故意装成这样的吧。”女孩还拿着蜡烛站在门边;从她那模糊不定的眼神看来,她是在看K. ,而不是看他叔叔,即使他现在正议论她。K. 靠在一张扶手椅上,他把扶手椅朝女孩身边推了推。“谁要是病得像我一样,”律师说,“就得有个安静的地方。我不觉得这里冷冰冰的。”稍作停顿后,他又说道,“而且莱尼对我照顾有加,她是个好孩子。”但这些话显然没有说服叔叔;他仍然对护工有些偏见,虽然他没说什么来反驳病人,但他还是在她走到床边、把蜡烛放在小床头柜上时,用严厉的眼神盯着她,看着她弯下腰来,一边整理枕头一边跟律师说悄悄话。K. 的叔叔几乎忘记了病人的感受,站了起来,在护工背后来回走动,就算他抓住她裙子后面,把她从床边拉走,K. 也不会惊讶。K. 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暗自庆幸律师的病,因为他先前无法阻止叔叔对他的案子表现出的热情,现在出了这么个事,不用他费力,就把叔叔的热情分散了,他当然欣然接受。然后叔叔冲着护工说,当然这话也许只是出于冒犯:“小姐,请你离开我们一会儿,我有件私事要和我的朋友讨论。”护工弯着腰,离病人有些远,正在抻平靠墙的被单,她听到这话后,只是转过头非常冷静地说:“您看,这位先生病得很重,他什么事情也不能讨论了。”这和叔叔由于愤怒而不连贯的语句,甚至爆发性的说话方式形成了显著的对比。当然,她重复叔叔的话,可能只是出于方便;然而,即使是从旁观者的角度,这话听起来也像是嘲笑。叔叔自然像被刺了一样,气得火冒三丈,破口大骂:“你这该死的东西!”他说,甚至被气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尽管已经预料到了类似的事情,K. 还是吓了一跳,他跑到叔叔面前,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捂住了他的嘴。然而,幸亏病人在女孩身后站了起来;叔叔这才摆出一副阴沉的脸色,好像吞下了什么可恶的东西似的,他随后佯装平静地说:“我们当然还没失去理智;如果我所要求的是不可能的,那我也不会强求。现在请您离开吧!”护工却仍然笔直地站在床边,脸直对着叔叔;K. 注意到,她用一只手抚摸着律师的手。“你可以在莱尼面前说任何事。”病人说,带着迫切而恳求的语气。“这与我无关,”K. 的叔叔说,“这也不是我的秘密。”他转过身来,好像他不想再继续交涉了,而是借此给自己赢得了一点时间来思考。“那与谁有关?”律师用舒缓些的语气问,又躺了下去。“我的侄子,”叔叔说,“我也把他带来了。”他介绍说:“银行总监约瑟夫·K. 。”“哦,”病人顿时更加爽快了,还向K. 伸出手,“请原谅,我根本没有注意到您。去吧,莱尼。”他对护工说,还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似乎这意味着长时间的告别。护工于是顺从地走了。K. 的叔叔终于消了气,走到了床前。“所以你,”律师对K. 的叔叔说,“不是来看病人,而是来找我办事的。”仿佛之前他们是来看望病人这件事,才是让律师瘫倒在床的原因,而现在他看起来很振奋,稳健地用一只手肘撑住了自己,这肯定相当费劲,但他还时不时地拉着自己胡子中间的一绺捋来捋去。“自从那个小女巫出去以后,”叔叔说,“你看起来健康多了。”他突然停下来,接着低声说,“我打赌她在偷听!”然后他冲向门,一把拉开。但门后并没有人。叔叔又返了回来,却也并不失望,因为她没有偷听这事对他来说似乎意味着更大的恶行,这让他很痛苦。“你误判了她。”律师说,也没有再为护工辩护,也许他觉得她并不需要被保护。但他接着用更加关切的语气说:“至于你侄子的事,如果我还有力气胜任这项棘手的任务,我会感到非常荣幸;但我很担心我的身体条件撑不下去,无论如何,我都会尽我所能地帮忙;如果到时我支撑不住,我还可以叫其他人来。说实话,我对这件事太感兴趣了,无法放任自己不参与其中。如果我的心脏撑不下去,那至少这也是一个完全可以让它死得其所的机会。”K. 觉得这话让他一头雾水,他看向叔叔,想从他那儿得到些解释,但叔叔只是手里举着蜡烛,坐在小床头柜上,原本放在上面的药瓶已经滚到了地毯上,他对律师说的每句话都点头同意,而且还时不时地看下K. ,似乎催促他也要同样表示赞同。是叔叔之前已经把审判的事情告诉了律师吗?但这也不可能呀,而且之前发生的一切都说明了这不可能。K. 因此问道:“我不明白——”“是的,也许我误解了您的意思吧?”律师问道,和K. 一样又惊讶又尴尬,“我也许太着急了。您想和我谈什么?我以为是关于您的官司?”“当然,”K. 的叔叔说,然后问K. ,“你究竟想干什么?”“但您是怎么知道我和我的官司的呢?”K. 问道。“哦,您是指这个。”律师笑着说,“我毕竟是个律师,在法院的圈子里交际时,人们会谈起各种各样的官司,若是这个官司引人注意,尤其是涉及朋友的侄子时,我就会记住。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你究竟想干什么?”K. 的叔叔又问了K. 一次,“你怎么这么不安分。”“您还在法院的圈子里活动?”K. 问。“是的。”律师说。“你这话问得幼稚。”叔叔说。“我如果不和我所在领域的人交际,还能和谁交际呢?”律师补充道。这话听起来言之凿凿,搞得K. 根本无法回答。“您是为正规司法部门的法庭工作,不是和阁楼上的那个法院打交道吧?”他本来想这么问,但最后还是没能真让自己说出来。“您得想一想,”律师继续说,好像他在解释一些不言而喻的事情一样,“您得想一想,从这种交往中我也能让我的客户获得巨大的利益,而且是多方面的好处。只是这些事不能老挂在嘴上。当然,现在我的病造成了一些阻碍,但我仍然能得到些消息。也许我知道的比一些整天在法院里待着、身体健康的人还多。比方说,我现在就有一位亲爱的访客。”他指了指房间里的一个黑黢黢的角落。“在哪儿呢?”K. 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他不确定地环顾四周;小蜡烛的光亮只能照到对面的墙壁,再远就看不到了。真的有东西在角落里扭动。借着他叔叔高举的蜡烛的光亮,他看到一位老先生坐在那里,坐在一张小桌子旁。他肯定没怎么大喘气,才能这么长时间都没被人发现。现在他尴尬地站了起来,显然对人们注意到了他而感到不太高兴。他的手像小翅膀一样来回摆动,好像想用手来挡住所有的介绍和问候一样,好像他不想因为他的存在而打扰到其他人,也好像他迫切请求被转移回黑暗中,让大家忘了他的存在。但现在他不能这样做了。“你们的到来让我们十分惊讶,”律师解释说,他招手让这位先生走近,于是后者开始慢慢地靠近他们,犹豫不决地四处张望,但又带着某种尊严,“总书记官先生——哦,请原谅,我忘了介绍——这是我的朋友阿尔伯特·K. ,这是他的侄子,总监先生约瑟夫·K. ,这是法院的总书记官先生——总书记官人太好了,还来看我。他来探望我的价值,只有那些知道总书记官先生工作量有多大的人才能真正体会。现在他来了,只要我的身体还能坚持下去,我们就会一直谈得很愉快。我们之所以没禁止莱尼接待访客,是因为压根儿没想到这个时间还会有人来。其实我们觉得,我们俩应该保持独处别被打扰。但后来你用拳头砸门,阿尔伯特,总书记官先生就把他的桌子和椅子一起搬到了角落。现在看来如果我们愿意,似乎又有机会能聚在一起,共同讨论一件事。——总书记官先生您请坐。”他一边带着谄媚的微笑点了点头,一边指着床边的一把扶手椅说。“恐怕我只能再待几分钟了,”总书记官和蔼地说,稳稳地坐在扶手椅上,看了看表,“工作上还有一些事。但不管怎么说,我不想错过认识我朋友的朋友的机会。”他向K. 的叔叔微微点头。K. 的叔叔似乎对这个新认识的人十分满意,但由于天生不善于表达谦卑恭顺,只能用尴尬而响亮的笑声回应总书记官的话。真是丑陋的景象!因为没有人关心他,K. 倒正好可以平静地观察这一切。总书记官既然被推了出来,就立刻按照他的习惯,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律师起初装得病病歪歪,也许只是为了赶走新来的客人,现在他正把手放在耳边仔细地听着,叔叔则成了拿蜡烛的人——他把蜡烛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律师很担心,不停地看他——一会儿后也不再尴尬,只醉心于总书记官的讲话以及他伴随讲话的温和、起伏的手势。至于靠在床柱上的K. ,则完全被总书记官忽略了,这也可能是他故意的,K. 只不过是这些老先生的听众。而且他几乎没留意他们在谈些什么,他一会儿想起了护工,以及她从他叔叔那里受到的恶劣对待;一会儿又想着他是否在之前的第一次审讯上见过总书记官。虽然他可能弄错了,但这位总书记官和听众席上那些在前排的胡子稀疏的老先生相比,倒是毫不违和。这时,从前厅传来了类似瓷器碎裂的声音,所有人都坐了起来。“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K. 说着就慢慢地走了出去,这举动似乎是给在座的其他人一个机会,好把他拦下来似的。他刚一跨进前厅,正准备在黑暗中摸索时,出现了一只比他的手小得多的手,搭在了他那只仍然握着门的手上,轻轻地关上了门。原来是那个护工,她一直等在这儿。“没事,”她低声说,“我只是把一个盘子扔到了墙上,想让您出来。”K. 局促地说:“我也正想着您呢。”“那更好,”护工说,“您请来吧。”走了几步后,他们来到一扇磨砂玻璃的门前,走在前面的护工打开了门。“您请进。”她说。这间屋子显然是律师的办公室;月光透过三扇高大的窗户,照亮了它们面前的一小块正方形的地板,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房间里陈设着厚重的旧家具。“请到这儿来。”护工指着一把深色的雕花的椅子说。在K. 坐下的时候,他也环顾了一下房间。这个房间又高又大,那些“穷人的”律师的客户在这里一定会感到迷茫。K. 觉得他似乎看到了那些来访者迈着小碎步,走到这张巨大的办公桌前诚惶诚恐的样子。但随后这些想法就被抛诸脑后了,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护工,她就坐在他身边很近的地方,几乎把他挤到一边的扶手上。“我以为,”她说,“不用我去叫,您就会主动来找我。这真奇怪,毕竟您一进门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可后来却让我一直等您。”“对了,您就叫我莱尼吧。”她突然快速地补充道,好像一刻也不想错过这会话一样。“这样啊,”K. 说,“但至于奇怪之处,莱尼,这倒很容易解释。首先,我毕竟要听老先生们的唠叨,不能无缘无故地跑掉;其次,我不是狂妄,而是胆怯;而您,莱尼,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凭着一时激动就能赢得好感的女人。”“不是这样的,”莱尼说着,把胳膊放在了椅背上,看着K. ,“可是,您要是最初就不喜欢我,那现在您很可能也不喜欢我。”“说喜欢似乎对您还不够尊重。”K. 避重就轻地说道。“哦!”她微笑着说,从K. 的言语和感叹中获得了某种优越感。K. 沉默了一会儿。由于已经习惯了房间里的黑暗,他现在可以分辨得出家具的各种细节。特别是挂在门右侧的那一大幅画;他弯下了腰,想看得更清楚。画上描绘了一个身穿法官袍的人,他坐在一把高高的宝座上,宝座镀金的部分在画中十分突出。不同寻常的是,这位法官并没有安静庄严地坐在那儿,而是将左臂紧紧地压在椅背和扶手上,右臂却是完全自由的,他只是用手紧紧地抓住扶手,似乎打算在下一刻就怒不可遏地跳起来,说一些决定性的话,或者宣布审判。被告人很可能就站在他脚下的台阶上,从画面上可以看出,黄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最上面的几级台阶。“也许这就是审判我案子的法官。”K. 说,用手指着照片。“我认识他,”莱尼说,也抬头看了看照片,“他经常到这儿来。这幅画还是他年轻时让人画的,但他一点也不像照片上的人,因为他个子其实很矮。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求别人把自己画得高大,因为他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都爱慕那些毫无意义的虚荣。但其实我也爱慕虚荣,没办法取悦您,我心里很是难过。”为了回应莱尼这最后一句话,K. 抱住了莱尼,把她搂到了自己身边。她就静静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他又问道:“他是个什么等级的法官?”“是个预审法官。”莱尼说着,抓住K. 正搂着她的那只手,抚弄着他的手指。“只是个预审法官啊,”K. 失望地说,“高官们都躲起来了。而他却高坐在宝座上。”“这一切都是猜测,”莱尼一边说一边把脸贴到K. 的手上,“事实上他正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上面垫着一条旧马毯。”“但您非得总想着您的审判吗?”她慢慢地补充问道。“不,完全不是这样的,”K. 说,“事实上,我甚至可能想得太少了。”“这不是您会犯的错误,”莱尼说,“您太倔强了,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谁说的?”K. 问道,觉察到她的身体正紧贴着他的胸膛,K. 便低头看着她浓密、乌黑、扎得紧紧的头发。“如果我告诉您的话,我就泄露得太多啦,”莱尼回答道,“请您就别再问那人的名字了,请您专注于改正自己的错误,别再这么坚持了。反抗这个法庭没什么好果子吃,您还是认错吧。如果有机会的话,认错是个不错的解决办法。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脱罪。然而,即使是这种情况,没有外界的帮助也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您不必担心,我很愿意给您提供帮助。”“您对这个法庭和这里发生的种种欺诈行为知之甚多。”K. 说着把她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因为她正紧紧贴着他。“这样就行啦。”她说着在他的腿上抚平了自己的裙子,还正了正衬衣。然后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向后靠在他身上,一直盯着他看。“如果我不承认错误,您就不会帮我了?”K. 试探性地问道。我似乎总在找女帮手,他几乎惊奇地想道,先是毕尔斯特娜小姐,然后是执法员的妻子,现在是这个小护工,她似乎对我有莫名的需求。看她坐在我的腿上的样子,仿佛这是她唯一适合的地方似的。“对,”莱尼回答道,慢慢地摇了摇头,“那我就帮不了您了。但您压根儿不想要我的帮忙,您其实毫不在意,而且您非常自我,也不会被说服。”“您有情人吗?”过了一会儿,她问。“没有。”K. 说。“哦,不对吧?”她说。“好吧,我确实有,”K. 说,“但您想想吧,我这个人就是既否定她的存在,又会随身带着她的照片。”在护工的要求下,K. 给她看了一张艾尔莎的照片。莱尼蜷缩在他的膝头研究了下这张照片。那是一张快照,是在艾尔莎跳完旋转舞后拍的,她很喜欢在酒馆里跳这种舞,她裙子上的褶皱随着她的旋转飞舞,双手放在紧致的臀部上,紧绷着脖子微笑着看向一侧。从照片上倒是看不出她是对着谁笑。“她的腰束得好紧,”莱尼指着照片上她认为是束腰的地方说,“我不喜欢她。她看起来又笨又土。也许她对您很温柔、很和善,这点倒是可以从照片中看出来。但这样高大强壮的女孩往往没什么情趣,只知道温柔善良。不过,她会为您牺牲自己吗?”“不会的,”K. 说,“她既不温柔也不善良,也不可能为了我牺牲自己。我也没有要求过她做到您说的这些。是的,我甚至没有像您[7]这样仔细地看过这张照片。”“所以您根本不怎么关心她,”莱尼说,“她根本不是您的情人。”“也不能这么说,她是的,”K. 说,“我既然说了,就不会反悔。”“所以她现在是您的情人,”莱尼说,“但要是您失去她或找个其他人替换她的位置,比如我,您也不会特别想她。”“是这样,”K. 笑着说,“这是可以预料的,但和您比,她有个很大的优势:她对我的案子一无所知,或者即使她知道什么,她也不会费心思考。她不会试图劝我屈服。”“这不是什么优势,”莱尼说,“如果她没有什么其他优势,我倒不会因此失去勇气。她有什么生理缺陷吗?”“生理缺陷?”K. 问。“对,”莱尼说,“因为我有这么个小缺陷,您看。”她张开了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这两根手指之间有一层连在一起的皮肤,几乎和其他较短手指的最上面的关节持平。K. 在黑暗中没有立即意识到她要给他看什么,因此她拉着他的手放在上面,让他能摸到这层皮肤。“这太奇妙了!”K. 说。当他打量了整个手掌之后,又补充说道:“多么漂亮的小手呀!”莱尼带着一种自豪的神情看着K. 。他惊讶地不断把她的两根手指拉开,又把它们合拢,最后他迅速地吻了吻它们才放开。“哦!”她马上叫起来,“您刚刚吻了我!”她急忙张开嘴,用膝盖蹭着爬到了他怀里。K. 抬起头看她,似乎被吓到了,现在她离他这么近,他闻到了她散发出的一种苦涩又强烈的气味,像胡椒一样;她抱住了他的头,弯下腰,对着他的脖子又亲又啃,甚至还咬他的头发。“您快把艾尔莎换成我吧!”她时不时地喊道,“您看,现在您已经把她换成我了!”然后她的膝盖滑了一下,随着一声轻叫,她几乎摔倒在地毯上;K. 一把抓住了她,想要撑住她,却被她拉倒在地。“您现在是我的了。”她说。“这是大门钥匙,您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吧。”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在他准备走的时候,一个漫无目的的吻落在了他的背上。他走出前门,天下起了小雨,他正准备走到街道中间,想着也许还能看到站在窗边的莱尼,突然面前出现了一辆等在屋前的汽车,K. 因为心不在焉,压根儿没有看到这车。这时他的叔叔抓住了他的胳膊,又把他推到门口,简直要把他钉在门上。“你这小子,”他喊道,“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的案子才刚刚上了点正轨,就被你彻底弄砸了。你居然和一个肮脏的小东西躲在一起,还好几个小时不见人影,更别提她显然就是律师的情妇。现在你连借口都不找,也毫不遮掩,不,你简直是大大方方地跑去了她身边,还和她待在一起这么久。与此同时,我们正坐在一起:为你操心的叔叔,为你努力争取的律师,最重要的是总书记官先生,这位现阶段几乎能主宰你案子的伟大先生。我们正讨论如何帮助你,我得小心翼翼地对待律师,他也得小心翼翼地应对总书记官先生,你至少应该过来支持我一下。你倒好,还躲得远远的。你这事肯定瞒不住,当然,他们是些又有礼貌又懂人情世故的先生,也并没谈起你缺席的事,算是宽恕了我。可是他们最后也实在忍不住了,既然不能说,他们就沉默了。我们在那儿沉默地坐了几分钟,还想等着看你最后是否会回来。但一切都是徒劳的。最后,那个总书记官先生站起来和我们告了别,他已经比原来计划的时间待得久太多了,他对不能帮我表示遗憾,还很善意地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走。当然,他走了我也很高兴,之前我都快喘不过气了。这一切对生病的律师影响更大,我跟他告别的时候,这个好心人都说不出话了。你可能是把他彻底搞崩溃了,可能会让一个你本可以依赖的人加速死去。而我呢,你让你的叔叔在这里冒着雨等你——你摸摸看,我都湿透了——就这么等了你好几个小时,还很担心你,备受折磨。”